爺們.JPG  (本文獲第十三屆磺溪文學獎)

你越來越覺得自己什麼都不是,只有黃昏,這種感覺才會舒緩一點。

抬頭,天空是一片淺灰色,從東邊一直延伸到西邊,太陽安安靜靜掛在天邊,帶著柔和淡紅色,逐漸沉落。

這是你一向熟悉的彰化黃昏。

你踩著緩慢腳步,一個人慢慢爬上頂樓。風吹著,你獨自站在這間小閣樓前,兩個眼睛瞇成一條細線,望著遠處天邊。你沒有說話,只點了一根菸,用食指和中指輕輕挾著,背靠著閣樓。

閣樓又低又矮,不過幾公尺平方的狹長空間,一片片木板都是你親手裁切、打釘、上漆,花了一個多禮拜的時間才完工。閣樓的門很矮,要彎下腰才能進入,不過你熟悉這裡,喜歡這裡,黃昏時候總要來這裡,獨自一人爬上樓頂,站在這閣樓前,眺望天邊。

吸了一口氣,菸頭因為氣息的吸入而露出點點紅光,接著一吐,一股白煙瞬間冒出來,緩緩上升,最後消失在黃昏的天空裡。你雖然抽著菸,心思和視線卻穿過這股白煙,落在遠遠的那一頭。

望著遠處,你視線一直游移,似乎有點著急,好像搜尋著什麼。

天邊有幾片白雲,你目光在雲層中不斷翻找,一次又一次,一遍又一遍,忽然,銳利目光停住不動,落在兩片雲層的交接處,好像看到了什麼。

「亂來,真亂來!」

丟下菸,嚓,你用拖鞋一腳踩熄,劃出一道長長的痕跡。

天邊出現了幾個小小的黑點,往閣樓直衝過來,越來越近,越來越大。你睜大了眼睛,作了進一步確認,沒錯,總算找到了。

飛在最前面的是你的愛將,三爺,清澈眼砂,純正的哥登系血統,是個先鋒,牠爆發力強,特別喜歡搶先,總是飛在隊伍最前面。

但是越這樣,你就越擔心,因為如果天氣晴朗穩定,依照三爺的速度一定能夠一馬當先,但這場比賽一場長距離的馬拉松,不是百米衝刺。三爺事事都想當火車頭,比賽時只會壞事,不懂得保留體力只會陷入困境。萬一天候又不好,肯定無法跟風浪大雨奮鬥,最後後果就是體力耗盡,掉落海底。

這一群由三爺帶領的黑點飛到近處,速度緩了下來,牠們不斷拍動翅膀,原地盤旋,似乎想要停降下來。

但,你更早看穿牠們的意圖。

你拿起地上長竹竿,插入空中,不停揮動,而綁在竹竿尾的大紅旗,氣勢驚人,呼呼呼地隨風不停地飄揚。

「嗶——嗶——嗶——」

「嗶——嗶——嗶——」

不知道那時候,你嘴巴已經含上一口哨子,一陣猛吹。在這一片哨聲旗影中,你成了暮年將軍,在三樓高的閣樓上,訓練指揮這一群子弟兵。牠們明顯受到了驚嚇,激烈拍著翅膀,順勢繞了一個大彎後,繼續往南飛去。

「才開工就想要收工,怎麼行!比賽是要到了!」

看著牠們漸漸離去的背影,你搖搖頭,太懶了,才幾圈就想下來。這次好不容易闖過四關,拼進了最後的決賽,你伸手算了算,距離最後決賽只剩下幾天。日子越接近,就越緊張,因為經驗告訴你,這段時間是關鍵期,最不能大意,如果想要有好成績,例行的操演訓練都不能打任何折扣。

你抬頭,牠們因為速度不同,最後拉成一個長長的梭形隊伍。隊伍最前面的,依然是一路領先的三爺,牠越飛越快,遠遠甩開隊伍。

轉頭,你視線後移,注視後端的另一個端點,遠遠落在隊伍後頭,十九爺。

在牠們之中,十九爺是你最搞不懂的,頂著詹森系的優秀血統,卻情願淪落在隊伍的最後頭,當個吊車尾。你看牠拍動翅膀的樣子,雖然意態闌珊,卻又彷彿有所保留,不像是沒有體力的模樣。

「十九耶,你到底是怎麼了,這麼無精神…」

你知道,沒有好戰略,一定沒辦法在最後的賽程中脫穎而出。更何況秋季的海翔賽程有五關,後面的賽程相隔時間越來越短,海面距離卻一次比一次遠。十九爺雖然血統相當優良,出身名門,父母都曾在賽事中拿過大獎,但卻總是在關鍵時刻出現狀況。

你一直不懂,十九爺基本盤這麼好,為什麼穩定性這麼不足。但說也奇怪,雖然落後,卻怎麼也刷不下來,總能硬撐在整個隊伍後面,好像霸佔最後一名的位置。依照牠的耐力,如果調整好,會是一匹奪冠的大黑馬。

擺盪在大好大壞之間的不確定,引發你內心更大的賭性。你還在盤算著該怎麼作最後衝刺的調整,思緒突然被一陣急促的哨聲打斷。

「嘟——嘟——嘟——」

轉頭,你望向鳴笛聲的來源,隔壁頂樓,紅色鴿舍,老李。

「呦,大仔!」

他振臂揮舞,熱情打招呼,嘴上恭維:「今年你訓練的這一批很猛喔!」

「沒…沒有你厲害啦…」你酸酸地回應。

說不太出為什麼,你就是討厭他那張嘴臉。照理說,兩人幾乎都在一塊訓練選手鴿,應該容易成為戰友,發展出不錯的關係。但或許是對方時常看不起自己的訓練方式,有意無意批評佈局策略,成為心中凸起的疙瘩;又或是因為對方賽鴿成績常常贏過你,最後不得不視他為競爭對手,心中不由自主地防衛起來。你還說不出一個精確的理由。

「哈哈,哪裡哪裡,」老李摸摸頭:「不過今年這一批,在李式戰略嚴格訓練下,拿冠軍的機會很大呦。」

你低頭沈吟,決定不再繼續搭話。

因為聽到李氏戰略,你就一肚子氣。什麼疾如風、雨躲林、衝勁如火、一飛過山,根本是胡扯,還說自己是把日本戰國武將武田信玄的戰旗「風林火山」運用到賽鴿操練上的第一人。

「X!一大堆亂七八糟火燒山的口號,」你心裡滴咕:「如果比賽是靠口號,我早就請師父每天來替這一群粉鳥誦經拜拜了。」

你將鴿舍塗成深藍色,潛意識裡或多或少也是想要一吐這口惡氣,跟老李的紅色鴿舍分庭抗禮吧。

「大仔,我跟你講,我沒講你不了解,這套李氏戰略,是運用日本時代戰將…」

你發現,老李身上似乎有一個開關,隨便一碰,就會啟動這個開關,滔滔不絕講起這套李氏戰略。這一套煩人的東西,你已經聽不下幾十次了,最後,你也跟著進化了,耳朵也可以立即開啟一種過濾機制,直接過濾到老李的這一堆廢話,從左耳進去,直接從右耳出來,根本沒進入大腦。

你不搭理老李,自己又點了一根菸,繼續用銳利又嚴格的眼光,盯著天空。你彷彿一個嚴厲的教練,監督著這群爺們的飛行操練。

你微皺眉頭,吐了一口菸。

菸,其實是該戒的,曾經有過一段時間,你是真的很想戒掉,因為兒子和孫子都勸你不要再抽菸,抽菸對身體不好。其實也不是不瞭解他們擔憂。只是,菸似乎可以幫助安穩心神,跟當年的意氣風發作連線,尤其是吞雲吐霧的那一剎那,可以很清楚地感受到,你還是當年軍中的你,當年那一位意氣風發的少年班長。

這幾年,老伴走了,兒子媳婦搬到台北工作,孫子也一塊去唸幼幼班。突然間,你明顯覺得體力不如從前,似乎衰退得特別快。

你自己住在空曠的透天厝,四周都是稻田,空虛感也隨著呼呼北風,不斷地吹進屋子裡,不管是玄關、客廳、廚房、浴室,還是臥房,到處都有飄盪過的痕跡。

你最常做的事,就是這樣皺著眉,點根菸,站上三樓高的頂樓,俯瞰這一切。安安靜靜的村莊,一間間房子,小小的,像精緻玩具模型,一畝畝剛收割蹈田,則是市場上的板豆腐,一塊一塊切割整整齊齊的。而更遠的地方,有幾個稀疏移動的黑點,是疾駛而去的摩托車,距離遠了,只看到一團排放出的白煙,已經沒聽到引擎聲。

你就這樣默默地看著,看著,看著,像一個人半夜睡不著覺,看著刻意靜音的電視,任由光影閃動著。或許你也不是真正想看節目,只是需要一些光影畫面,幫助你喚起一些從前的回憶,抵擋獨自一人時不斷在屋內迴旋的空虛。

「呼呼呼…」偶爾,你也會因為陷入無人空巷的惡夢中,而半夜驚醒。夢中感覺很真實,氣喘吁吁的你,不管如何奔跑,四周空曠,沒有發現任何一個人,只有殘破的圍牆、傾倒的電線桿,以及東倒西歪的路樹。

風大,吹亂了你一頭白髮,而你卻進入了自己世界,佇立在頂樓許久。

直到那一聲激動的喊叫,硬生生把你拉回現實。

「大仔!你那一隻好像也衝太快了。」老李瞥見了。

你擔心,但束手無策,需要更多時間想一想,怎麼調整這員先鋒的狀況。你再度瞇眼,因為看到了八爺、九爺穩定地飛在隊伍中間。這是你最看好的二羽,牠們混搭了西翁和勢山系,能夠克服惡劣天候的優良品系,速度快,不暴衝,個性相當穩定,永遠保持在隊伍中間的位置。你覺得牠們會是最穩健的中鋒,有冠軍相,押在牠們身上的賭注也最大。

「中間那兩隻飛得不差,但是,最後面那一隻…破病嗎?」

「你懂什麼,是龜息大法!」你生氣了。

沒多久,隊伍在遠處轉了一個彎,從東南方繞了回來。你低頭看手錶,五點三十二分,時間差不多了,運動量太少,沒有效果,但運動量太大,反而會有反效果。四十五分鐘,是你多年不斷嘗試後所得到的寶貴經驗。

那一瞬間,你收起長竹杆,原本宛如戰場的肅殺氣氛,突然間變得平靜而安和,紅色戰旗不再呼呼飄搖,宣告著嚴格操練的結束。

遠方的隊伍彷彿也聽到鳴金收兵,陸陸續續往這邊飛,陸續歸營。

拍拍幾聲,第一名搶先登陸的,不用說,自然是三爺,翅膀還未收齊,已經喜孜孜地跳進牠的小巢:三爺府。

鐵絲籠打造的府內,其實家徒四壁,什麼都沒有,只有一個裝水,另一個裝飼料的器皿,而靠牆的那一個淺盤大碗公,裡頭窩著的卻是讓三爺飛翔在外時,不斷繫念的一對母子。顯然,小幼鴿誕生不久,頭頂和身體的毛髮依舊稀疏,黃黃扁扁的,幼鴿緊緊靠在母親的旁邊。

三爺入內,咕咕咕低鳴,剛開始柔聲探問,最後索性跨進碗公內,與牠們緊緊相依偎。這是你的戰略,在鐵的嚴格操練之外,再動之以情,想用最幽微的親情牽絆,轉化成勇往直前的歸巢動力,如此一來,不論比賽時再如何疲累,也都要拍動翅膀,回家。

拍拍數聲,其他賽鴿也一一返回,包括八爺和九爺。你的眼睛尖,注意到了八爺和九爺似乎有點累,面對這樣嚴格的操練,牠們沒有三爺的怡然,馬上就到裝水器皿前,咕嚕咕嚕低頭喝起水來。

你馬上知道,牠們飼料成份必須立即作調整,玉米和小麥的比例要增加,這些是帶在身上的立即燃料,能夠馬上提高飛航體力,但黃豆和麻籽則要調降,含有脂肪,但需要轉化才能變為動力,囤積過多是一種負擔。

思索了一下,你心中已經有了主意。

你忽然嘆了一口氣,因為你看到十九爺終於進來了,一如以往,總是遠遠落在隊伍後面,扮演稱職的後衛角色。

「十九耶,你真行!」你恨鐵不成鋼:「每次都給我吊車尾,還吊那麼遠!」

牠頭低低的,彷彿知道你的心思,默默走進了自己的窩。

牠沒喝水,而是直接走進牠的淺盤大碗公,那碗公上面處處斑駁,是舊的,還破了一個缺口,不過牠很習慣這個窩,甚至到了慵懶的程度。前一陣子你幫牠換了一個新的,飛行訓練回來後,牠就開始不對勁,在鐵籠裡走來走去,焦急的模樣彷彿被闖了空門,貴重東西被偷走了。那一晚,牠非常焦慮不安,一整夜都沒有闔過眼。

這樣不是辦法,你隔天又把碗公換了回來,才終於消除牠的不安感。

你在一旁默默看著十九爺,牠蹲伏在破碗公裡面,側著頭,偶爾用嘴喙整理左側羽毛,但大部分時間都是呆望著鐵籠外的一個橢圓形物體。你望著望著,突然想起曾經跟牠依偎在一起的「夫人」。

這種戲碼你做太多了,對於每一羽選手鴿,你都會於關鍵時刻,安排一齣溫馨家庭戲,挑選合適的對象,然後送進王爺府,那幾天,府內不時彈奏出纏綿悱惻曲,爺們從此不愛萬里江山,只戀美人而已。

對於少數硬漢,你甚至加重戲碼,找來一顆外型橢圓,卻是沙子填充的偽蛋,放在淺盤碗公中。或許是天性使然,牠們對這種道具,竟然沒有半點招架之力,不論先前有沒有經驗,完全按照劇本配合演出,小心呵護這個躲在硬殼中假的「小王爺」,努力要讓牠孵化。

但,事情發生了,而且出乎你意料之外。

你還記得那一天,萬里晴空,你把全部的選手鴿放出,進行例行性的訓練,趁著空檔,你順便清理這一窩窩的王爺府。當你清理到十九爺內府時,吃了一驚,因為出現在你眼前的,竟是夫人僵直的屍體。

「X!」你慌了,習慣性發語詞脫口而出。

戲還沒殺青,女主角永久性提前離席了,身為導演的你,有點不知所措。你一邊清理屍體,一邊思索對策,因為這對十九爺而言,是變調的家庭劇,原本幸福美滿的氛圍,現在硬生生地被拆下,只剩下一鐵籠、一碗公,一顆假蛋,還有一股似乎在空氣中慢慢發酵的蕭瑟感。

「這…」你拿起圓滾滾的偽蛋,丟出鐵籠:「也沒用了。」

偽蛋沙沙沙滾了幾圈,最後也停下來,宣佈這一齣戲的告終。

你有點不太敢直視十九爺的反應,只記得從那一天開始,十九爺就變成現在的十九爺了,永遠的吊車尾,而且一歸巢,就緊緊依偎著那個又髒又破的碗公。

你就這樣看著牠,而牠就這樣望著鐵籠外那一顆蛋,看著看著,恍惚間,你從這個角度,似乎看到了從頂樓上才會看到的景致,一窩又一窩的鴿籠,像一間一間的房舍,而這十九爺王府,努力抵擋隨北風吹拂而來的空盪感,簡直是自己那一間透天厝的翻版。

你看看手錶,是進食的時間了。

你拿起飼料,四包針對三爺、八爺、九爺、十九爺特別調配的處方。你分別舀了一大碗餵食,除了十九爺外,都是餓呼呼拍著翅膀,急切地啄食。

服侍完四位爺們,你才拿出普通飼料,隨手灑給那一群在你眼中僅是陪飛的隨從們。牠們先是拼命搶食物,然後就是一股勁地狼吞虎嚥,完全符合你說的奴僕命。

天色開始暗了下來,幫四位爺們換了乾淨的水後,你就關門,將閣樓上鎖,逕自下樓了,去發動那一台中古貨車,小黃。

「董董董董…」小黃像叫不醒的沈睡機器,「董董董董…」許久後,才發動。

一路上,你聽著時好時壞的收音機,傳送著電台的賣藥廣告,以及一些觀眾叩應進去的卡拉OK大賽,他們的音準、拍子和節奏,簡直是快要失控的高速列車,總讓人心驚膽跳。不過也許你早已習慣,一點也不覺得吵雜難聽。

你繞過麵攤,順路帶回一份晚餐,用過後,睡了片刻。

直到深夜,你起身,一個人坐在客廳裡,發了好一會兒呆。

後來,你戴上老花眼鏡,扭開檯燈,開始翻閱桌上那一大本厚厚的「五洲賽鴿」雜誌。你只有小學畢業,並不習慣從書籍文字上獲取新知,但你勉為其難,因為這一本刊載的,是賽鴿名人去年拿下冠軍盃的第一手訪談稿。

你看了幾天,斷斷續續地,今晚想把最後幾段看完。

前面幾段講的是他特製的藥丸「鴿王精」,你沒看幾個字,就知道是廣告,果然在右下角,看到圖文並茂的郵購和付款方式。你跳過這幾段,開始閱讀下一段,鰥鴿的照料之道。

你反覆看了幾次,從上下文意中,實在推測不出,鰥是什麼意思?鰥鴿是什麼鴿,玩賽鴿多年,難道還有你不知道的新品種?

雖然三更半夜,最後決定撥打電話給他,問看看。

「還沒睡喔,冊上面有一個字我不懂…」

***

張家輝越來越覺得自己什麼都不是,只有夜晚來臨,似乎才有一展長才的機會。搭著電梯,一個人獨自上來八十五樓,噹,電梯開了門,他走到一大片落地玻璃的前面,向外張望。

夜晚的天空沒有半顆星星,月亮像剖開的柚子,橙白色,皎潔而且明亮,高高掛在頭頂上,還沒沉落。

這是他一向熟悉的台北夜晚。

從這樣高的樓層往下望,他覺得深夜的台北城,是一個安靜美麗的女人,雖然經歷了一天的忙碌,到了晚上仍不願睡去。街道兩排,依然明亮的路燈是眼影,努力用暈黃撐開四周的黑暗;而十字路口的閃光燈,是烏黑頭髮上的珍珠,一亮一閃,一明一滅,稀疏地點綴在夜晚的漆黑。遠處,幾個動態廣告看板,幾款不同樣式的髮飾,一直被反覆挑選、試戴。

夜晚才是他上工的時間,張家輝手拿電路設計圖,望著對面的大樓,低頭,修正手頭上的電路設計圖,不斷地比對電腦上的3D動畫模擬。這件競標案即將要開始,但目前進度卻落後了一大截,身為專案經理,負責對面「寶宏大廈」夜晚照明景觀工程設計標案,雖然先前已經看過幾次動畫模擬,但仍不放心,還是決定親自跑一趟。

張家輝按下電腦,讓模擬軟體再跑一次。

他看到電腦螢幕上,天色逐漸暗下來,模擬的「寶宏大廈」一片漆黑。隱約間,八十五層大廈頂層上有兩盞燈亮了,淡黃色燈光照映在牆面上,像深海中幾顆珍珠,用微弱不刺眼的晶瑩,努力點綴這一片的黯淡無光。

接著,底層門廊前的探照燈亮了,淡紫色的光線,從樺樹的底部往上探照,整棵樹變得跟白天很不一樣,淡紫色,呈現出一種王者的貴氣,低調卻又有幾分的奢華,張家輝選擇這個顏色和亮度,用來象徵大廈的雍容華貴。

他想表現一種氛圍,一種低調的奢華,因為直覺告訴他,金字塔頂端的客戶會喜歡這樣的呈現手法,但他還欠缺一個意念,一個可以清楚傳遞這棟大樓的意念。

反覆看了一遍又一遍,問自己:「這可以說出什麼樣的故事?」

他抬頭,望著對面大廈,腦中嘗試勾勒故事的大綱,把剛剛的模擬動畫想了一遍,搭配故事情境,眼光跟著動畫進度游移,想像LED燈施工完成後的樣子。

英雄氣度?不行,陽剛氣好像太重,百紫千紅?也不行,俗味太重,腦中播放的動畫停了,就停在這裡,僅是全部動畫片長的三分之一,後面三分之二的主體設計,到現在還是一片空白。

張家輝抬抓抓頭髮,然後呢?還需要添加什麼,讓這個故事走得下去。他望著大廈一間一間的住戶,一片一片的玻璃,一格一格的窗櫺,他想像如何在這些直線縱橫的格局裡,尋找突圍的缺口。

他搖搖頭,難度太高,陷入一個無解的困局,但不放棄,小心翼翼模擬著擺放一根根細長LED管束的樣子,宛若尋找一種失傳已久的神秘儀式,試圖召喚出令人眼睛一亮的設計。

凌晨三點零七分,日期剩下二天,他希望二天後的客戶簡報上,可以拿下這個競標案。

張家輝喝了幾口咖啡,曼特寧的苦澀口感,可以幫他撐起疲累眼皮,讓思緒再度恢復清醒。他已經習慣這種日夜顛倒的提案設計,只有等到夜晚台北城慢慢靜下來時,他才能以咖啡和時間當資金,樓層當賭桌,跟每個競標案好好賭上一把。

行事曆上記了滿滿的行程,上個月是在三十二樓,今天是八十五樓,還有下個月的四十一樓,以及下下個月的六十九樓。他不是每次賭都贏,有時候也會輸,同行競爭激烈,設計提案不夠好,簡報故事不夠動人,價格壓得不夠低,都有可能讓他輸掉賭局。

他拿出紙筆,在紙上描繪出幾條線段,嘗試用線段拼出幾個簡單圖案。他覺得不滿意,把紙揉成一團,丟進垃圾桶裡,又在紙上開始畫了一些符號,然後用這些符號去拼湊出可能的意念。不過最後這些意念,都是被揉成一團,扔進了垃圾桶。

不久,紙團越來越多,越堆越高,直到垃圾桶再也裝不下,滿了出來。

「咦,沒了…」繼創意不足後,連咖啡也開始不足。

他停下筆來,沒有靈感,只能看著月亮越來越低,逐漸消失不見。他有點急了,該怎麼設計這個建案,這回真的被困住了。

「鈴——鈴——鈴——」

紛亂的思緒,被突來手機鈴聲全部驅散。

是家裡打來的,張家輝接起電話:「喂…」

「還沒睡喔,冊上面有一個字我不懂…」

「冊?什麼冊?」

「粉鳥比賽的冊啦,有一個字,左邊一個魚,右邊是一個…」

「一個什麼?」

「右邊是一個…眾,好像有不太像,欸,我也不知道是什麼字…算了,不要緊啦!這禮拜有沒有要帶小彬回來彰化?小彬愛吃豬腳,我看到電視教人用可樂滷豬腳,我有學起來,這禮拜帶小彬回來,我滷給你們吃…」你終於切入正題。

他卻打斷你的話:「爸,我有一個設計案在趕,不確定這禮拜可以回去。」

「喔,這樣阿…」你一時語塞。

「好啦,爸,你趕緊去睡了,我會再給你電話。」

掛上電話,張家輝兀自喃喃自語,怎麼半夜在看鴿子的書,難道最近又要開始比賽了?鴿子鴿子,賽鴿真的這麼好玩?他記得當年,爺爺不准你養鴿子,說鴿子的糞便毒,尤其到了夏天,當大雨傾盆而下時,爺爺的嗓門也特別大,像雷似的,朝你劈過來,生怕樓頂鴿舍一大堆糞便會堵住水管,最後氾濫進屋子裡面。

當時的他,一直記得農民曆背後,有清楚記載誤吃相剋食物中毒後,鴿子糞便是一種解藥,怎麼爺爺說是毒藥。多年後,張家輝還是沒弄明白,鴿子糞便倒底有毒沒毒,他只記得,最後你投降了,你把鴿舍從家裡遷出,不過並未放棄,因為你在附近另起了爐灶。

這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,但他還清楚記得。

「有了!梧桐棲鳳…」

鴿子的靈感觸發了他,他決定以紫色為基調,把整座大樓看成一棵大梧桐樹,再利用燈光,呈現出夜間停佇枝頭休息的鳳凰意象。這兩株淡紫色樺樹,是牠的雙腳,上面樓層中間,鑲上兩盞高亮度LED燈,是夜晚中一對晶瑩閃亮的眼眸。

他急忙拿起紙筆,嘗試用簡單線條描繪出鳳凰形貌,再用一根一根細長的LED管束,按照圖形,拼湊出鳳凰身軀、雙腳、和一對炯亮有神的眸子。

有點難度,簡直考驗他的簡約設計功力,但方向已定,他已有九成的把握,可以在這個週末把設計案完成,如果順利的話,他想。

***

這一晚,你幾乎沒有睡,不過你精神似乎很好,一點也不疲累。因為你還有另外一件事情要做,於是,天才剛亮,你就去搖醒小黃。

「董董董董…」小黃要醒不醒,「董董董董…」許久後,才有了回應。

你仍是聽著時好時壞的收音機,一路上沿著斗苑東路,繞過北斗國中,來到北斗菜市場的肉攤前。你買了豬腳,老闆照例,把一節節豬腳用機器切成一塊塊,你喜孜孜地提著上車,然後小黃繞進市區,在全聯的店家門前停下來。是紅線,但你打了個方向燈,衝進去,抱著一瓶兩千西西的可樂跑出來,離開。

回到家,你把豬腳洗滌乾淨,然後連同滷包、醬油、蔥段和冰糖,全部倒進鍋子裡,開了中火,開始滷這一鍋豬腳。其實,你已經忘記電視上可樂豬腳是怎麼做,不過無所謂,你心想,反正滷味不就是這樣,把東西全部放下去,掌控好火候,不管焢肉還是豬腳,一下子都會陣陣飄香。

你在一旁小心翼翼顧著,你怕火太大會燒焦,這一鍋豬腳是迎接你孫子小彬回來所精心準備的禮物,不知不覺中,你似乎也把期盼一起加入調味了。

隨著湯汁的收斂,豬腳越來越彈Q,期盼也越來越濃稠。最後你加了可樂,這個顏色突然讓你想起之前老婆為你準備的滷蹄膀,但你有點想不起來,究竟有多久沒有再嘗過這個記憶中熟悉的味道了。

隨著指針的移動,色香味俱全的滷豬腳終於完成,也花了你不少的時間。你看看手錶,時間還早,可以先在椅子上躺一下,等一下起來,再去給那些爺們上最後一堂訓練課,其他的,就是等待明天的決賽了。

你心想,瞇一下就好,瞇一下就好。再次睜開眼睛時,卻已經黃昏了。

你急忙發動小黃,驅車前往位在村子邊的訓練基地,那一間頂樓上的小閣樓。你揮動紅色站戰旗,不過這一次沒有大規模練兵,因為大戰在即,需要保持體力應付明天最後一關的百里海翔。你其實有點擔心,北風強勁,如果最後這四羽賽鴿沒有回來,連同前面的十二羽,這一仗,就是全軍覆沒了。

最後一次,你逐一巡視這四羽賽鴿:三爺頭抬得高高的,清澈的眼砂中,傳遞出極旺盛的鬥志,很好,而八爺和九爺則是一副氣定神閒模樣,喝完水後,正用嘴喙整理著羽毛,不錯,而「十九爺」閉著眼睛,蹲伏在他的破舊大碗公中,你瞧不出牠的狀態是好是壞?是疲倦還是潛藏?沒關係,你視之為黑馬。

晚餐,只有平常的四分之一,你故意讓爺們餓,餓,才能激發賽鴿最原始的天性,精準判斷方位,展翅翔飛,就算用盡全身的氣力,也要回家。

晚上,你把牠門一一放進籠子,送交給附近的競翔聯合鴿舍。半夜,牠們就會坐船抵達外海,等明天一早,時間到了,柵門一開,成千上萬的賽鴿就會像一群被驚動的蝙蝠,黑壓壓的,瞬間掩蔽整個天空。有的一時驚慌失措,落入海中,被海流捲走;有的盤旋幾圈,立即抓到回家的方位,拍翅飛走;有的摸不著頭緒,盲目地跟從。

以前,你會特地跑到聯合鴿舍所準備的大型電視前,看現場實況轉播,後來你發現那一瞬間的實況轉播,根本認不出來誰是誰,越看只是越擔心而已,索性不看了。況且百里之爭,出發點根本不重要,最後一哩才是關鍵,於是你改到自己的鴿舍前,極目遠眺,親自等待凱旋回來的戰將,一心想要見證賽鴿歸巢時,電子腳環感應器,瞬間紀錄歸巢時間的那一剎那。

***

隔天,一樣是你所熟悉的彰化黃昏,天空一片淺灰色,從東邊一直延伸到西邊,而太陽也帶著柔和淡紅,慢慢地沉落。

你抬頭,眼睛瞇成一條細線,望著天邊,等待眾爺們的凱旋歸來。你沒有說話,只點了一根菸,用食指和中指輕輕挾著,背靠著閣樓。

你站在小閣樓前,沒多久,你看見斜對面的老李也上樓了,站在他的紅色鴿舍前,一樣等待著他的愛將回歸。不過,你視若無睹,當成沒看見。

時間似乎過得挺緩慢,有點難熬,特別是沒看到那一群子弟兵的蹤影。

下午四點二十八,沒有。

四點三十三,一樣沒有。

四點五十一,還是沒有。

你又等了一會兒,看看錶,五點零九分,算算時間,早應該要回來了。你銳利的眼光在雲層中不斷翻找,尋找那些熟悉的身影,不過沒發現任何動靜。你不太相信,視線一直游移,沒道理,愛搶先的三爺應該要出現了,純正哥登系血統,肯定是當先鋒的料,你相信你的眼光,但不信你的眼睛,眼前竟沒有半點牠的影子。

「三耶,怎麼還不回來?」口中念念有詞。

三爺,怎麼還不回來,你開始有些著急,望著遠處,更努力地搜尋。忽然,天邊出現了一個小小的黑點,往閣樓直衝過來,越來越近,越來越大。你睜大眼睛,進行辨認,幾秒後,一抹微笑從你的嘴角綻放出來,看到了,是三爺。

你忽然想起牠的紅砂仔目,對鴿眼的配對,你研究多年,清澈眼砂,就像西邊的晚霞點綴著紅色斜陽,鮮艷的桃紅眼,本來不易調配成功,不過你做到了,原本還擔心三爺過於衝動,如今看來是多餘的,勇往直前的衝勁,才是牠帶給你最好的回報。

黑點越來越大,越來越近,最後化作一對翅膀,啪啪啪地降落下來,不過,不是停在你的藍色鴿舍,而是老李的紅色鴿舍。

你看走了眼,不是你的三爺!

「大仔!歹勢!這隻是我的織田信長啦!」老李笑開懷。

你實在沒看過這麼令人討厭的嘴臉。沒多久,又出現一些黑點,不過,也不是你的八爺或九爺,而是老李的武田信玄、德川家康、和豐臣秀吉。

紅色鴿舍大獲全勝,四比零,你的鴿舍空蕩蕩的,前鋒沒有回來,兩員中鋒也沒出現,連黑馬也…

「十九耶,這次不要真的吊車尾啊!」你的嘀咕中帶著一絲期盼。

「鈴——鈴——鈴——」

深切的期盼,被突然響起的手機鈴聲瞬間剪斷。

「喂,阿輝…」你接起電話。

「喂,爸,」聲音停頓了一下,似乎想著後面的措詞:「我這禮拜沒有要回去啦,案子趕不完。對了,下次我再買滷好的豬腳回去,你不用費工去買啦。」

「喔,沒啦,我沒買。」你撒了謊。

「好,不然先這樣,我再打給你…」他掛斷電話。

你也掛了電話,沒有多說什麼,似乎已經習慣這種落空的感受,而他們都是你一手栽培養大的:先是三爺、接著是八爺、九爺,以及十九爺,最後是關係最親近但距離遙遠,只能用手機串起聯繫的熟悉聲音。

恍惚間,你拿起紅色戰旗,風,突然急勁起來,你一頭亂髮被揚起,宛若一位白頭老將軍,再次披掛上陣,不停地揮動旗子,只見尾端的紅旗呼呼地隨風飄盪。

「趕緊回來哦,趕緊回來哦,我在這裡等你們喔!」

你忍不住大喊,那一瞬間,連你自己也分不清,是對老天爺喊,對你那一群爺們喊,還是對剛剛通電話的那一頭喊…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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