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4473686018_fcaee452e2.jpg (本文獲第十二屆磺溪文學獎)

傍晚,阿凱背著書包,拖著有氣無力的腳步,隔著鐵門:「老師……」我回頭望了牆上的鐘一眼,上面指針指著八點多,整整晚了一個多小時來敲門,有些不耐煩:「今天怎麼那麼晚?」

 

「今天……」阿凱囁嚅,卻講不出個理由。平常應該七點就開始補習,現在已經八點多,他知道必須交代一個遲到理由,才搪塞得過去,但就是說不出口。

 

「今天阿嬤又晚煮飯,是嗎?」我問。

「還是安親班晚下課?」我看他搖頭,又問。

這兩個理由他之前都用過,我試圖幫他找一個合理解釋,但這小孩有些怪異,不能完全相信他片面解釋。有一陣子,他每天背書包來都說沒有作業,一天兩天是有可能,但我不相信有小學一整個月都沒回家作業的。我剛開始懷疑他可能是習慣性說謊,後來才發現,原來學校的作業都在安親班抄完了。

「不是,今天我……」

「算了,進來吧。」我把門拉開。

「今天作業是什麼?」

「喔,國語…第八課生字…一行。」

我在書桌前坐下,看了他一眼,他有點緊張和畏縮,讓我想起那一天晚上,他的阿嬤牽著他來拜託我的樣子。阿嬤臉上皺紋像春天的梯田一圈圈圍繞,嘴唇卻像休耕田地,乾扁而缺乏水份。阿嬤說阿凱程度差,一直跟不上學校進度,說話又常常口齒不清,老被同學欺負,去安親班補習,安親班老師教不來,只好把整本解答丟給他抄。

阿嬤最後無奈地嘆了一口氣:「老師啊,我知道你一定可以幫幫我們阿凱,拜託,拜託!」在老邁皺紋和乾扁嘴唇的拜託下,我無力推辭。於是,阿凱放學後不再去安親班,開始改到我這裡補習課業。

阿凱從書包裡拿出了作業本。我抬頭看了一下牆上的鐘:八點十七。

我記得清楚,阿凱第一次補習就沒出現,讓我乾等了很久,那時牆上的鐘,也是指著八點十七。

那是幾個月以前的事了,但我記得很清楚。他第一次上課就遲到,我實在感到很奇怪,於是過去他家找他。開門的是阿嬤,那一瞬間,阿嬤的臉因擔心而扭曲,焦急地喊:「阿凱喔…你底多?」因為阿凱用過飯後,就說要去補習。這小社區不大,兩家相隔不過幾公尺,這段路不可能需要一個多小時。

咚咚咚,阿公拄著柺杖,雖然行動不便,也加入尋人行列,並且使勁地喊:「阿凱……咳咳咳——」喉嚨上的一口痰,卻中斷了他老邁緩慢的叫聲。阿公彎著背,腳步蹣跚,像一隻企鵝般努力搖晃前行,緊跟在阿嬤後頭。阿嬤轉頭:「風大啦,快緊進去,我去找就好。」但阿公沒有停下的意思,阿嬤最後停了腳步,扶著他一塊找。

月光明亮,一幢幢老舊房子都被拉出團團黑影,兩位老人依序檢查每個陰暗角落,一戶挨一戶,生怕遺漏任何一個可能。我跟在後面也一起幫忙搜尋。在這社區租房子,我原本以為這個社區應該只是老舊一點而已,經過這樣仔細檢視,才發現這社區的破舊與雜亂,遠超過想像,很多住戶前堆放一大堆雜物,有廢棄紙箱,大大小小保特瓶,還有回收的報紙、舊家具、過期雜誌書刊。

我們逐一檢查每一戶住家,直到社區尾端的那一間房子,前面鐵門深鎖,四周一片黑暗,阿凱竟然一個人獨自蹲在那裡,低頭不語。

X!你蹲在這裡作啥米!」阿公操著台語,發起飆,他不自覺舉起拐杖,作勢要打:「跟你阿爸一樣,不學好,只會到處鬼混!」後來驚覺自己搖晃不穩的身軀,似乎更需要這把拐杖支撐,因此才作罷。

阿凱一臉驚慌,兩眼銳利地盯著拐杖的動靜。吃過那拐杖的虧,因為那拐杖像清風槍、像丈八蛇矛,會冷不防直竄過來,他常常閃避不及,像一個沒有武器小兵,啊一聲中招後,只能雙手痛掩大腿上留下的一道紅腫印痕。

「阿凱,老師在等你呢,快背書包,跟老師回去上課。」阿凱聽出阿嬷試圖幫他化解危機,喔一聲,機警地抓起書包,往我家衝去。

我真的覺得阿凱是一個怪孩子,一個人獨自蹲在陰黑角落做什麼?我不了解,我也不想了解,外面風冷,呼呼吹著,我低頭看手錶,八點四十一,事情這麼一耗,還真浪費時間。

我拿鑰匙開門,他在後面壓低音量,問:「老師,司令說,如果在他家門口前等到八點半,就要給我『終極大飛蛾』怪獸卡,現在幾點了?」

我才明白,原來,他蹲在那扇鐵門前,是在等待他的怪獸卡。

「那一張很強,他說要給我!」阿凱兩眼失神,不斷喃喃自語。

他從書包拿出他的牌組,丟在桌上,好像戰敗的將軍丟掉他的盔甲。我瞥了一眼,搖搖頭,因為他的牌組裡都是一些二顆星、三顆星的低等怪獸,這樣的牌組內容,根本無法招架司令的昆蟲牌組,和用祭品召喚出的終極王牌:「終極大飛蛾」。

這種小孩玩的怪獸戰鬥卡,對玩慣魔法風雲會的我而言,根本是小兒科,我一眼就看穿了阿凱牌組的致命缺點。阿凱需要幾張魔法卡,才有反敗為勝的機會。

「好,如果你今天認真上課,我給你一張『進化的繭』魔法卡,這樣你就有可能打敗司令了。」

阿凱睜大眼睛,因為他知道那張「進化的繭」,是可以將低等怪獸瞬間進化為強力怪物,一張威力強大的稀有魔法卡。

那一晚,阿凱異常地專注。我要他圈詞寫三遍,他順從地寫了三遍,沒有推辭或殺價,要他測驗卷寫兩張,也乖乖寫了兩張,不多說半句話。最後,我看他高高握著那張魔法卡,連跑帶跳地一路狂奔回家。那喜孜孜的背影告訴我,他是真的真的想跟司令一較高下。

那已經是幾個月以前的事了,但我記得清楚。

我回過神來,看著阿凱拿出自動筆,擺好課本,準備寫生字。這時我看見他課本上的插畫人物,不是被畫了眼鏡,就是長了鬍鬚。翠綠的一大片草地,繪了一隻隻的小蜘蛛,旁邊高挺的大樹上,有一隻蜘蛛王,頭部隆起,中窩凹陷,八眼聚成一團,看起來很有氣勢。這一群蜘蛛似乎正保護著樹上的一枚東西,一枚被自動鉛筆、紅原子筆、藍原子筆不斷交織纏繞的「蛹」。

這些蜘蛛,讓我聯想到司令的昆蟲牌組,問他:「最後你贏了嗎?」

阿凱吞吞吐吐:「上星期天,司令他媽媽開車來找他,然後,又買給他很多厲害的卡,我……」

雖然阿凱和司令都念四年級,兩人又是鄰居,也都是阿公阿嬤照顧長大,但司令似乎永遠有漂亮的衣服穿,最新穎的玩具玩:從遊戲卡、戰鬥陀螺、電動玩具、到飼養甲蟲,司令都是社區小孩投以羨慕眼光的對象,但阿凱總是被嘲笑的對象。阿凱的遊戲卡一旦敗在司令手裡,阿凱就掩著臉,放聲大哭回家,但如果是司令輸了,一個禮拜過後,他又會多好幾張八顆星等級的厲害牌卡。

能召喚出假日媽媽出來奧援,司令總立於不敗之地,而阿凱不能。

幾次下來後,我實在看不過,決定幫他調整牌組。我用阿凱手上最多的光系怪物為主力,搭配強力魔法卡,除了那張「進化的繭」之外,又給了阿凱「時間機器」和「魔術帽子」兩張稀有魔法卡。

「是時間機器耶……」阿凱睜大眼睛。

他的手指著「時間機器」牌卡上九節車廂火車的圖案,款式古老,正吞吐著白煙,從時空的隙縫中急駛而來。

「聽好了……這張牌可以扭轉時空,將牌局回復到前一個回合。」

「那『魔術帽子』呢?」他指著另外一張魔法卡,上面有一頂高高尖尖、漂浮在半空中的黑色魔術帽。

「這是大法師的魔術帽,具有神秘力量,不管怪物在哪裡,都能夠立即召喚到場上。」

幫他加入這二張新魔法卡後,我又安插了幾張陷阱卡,徹底幫他的牌組調整體質。

阿凱才寫幾個字,自動鉛筆便拋錨了,裡面一小截筆心卡在裡面,怎麼按,就是不出來。阿凱卻一副司空見慣的模樣,將鉛筆前端扭開,裡面的筆尖、彈簧、筆管瞬間彈了出來,他拿起半透明狀的長長筆管,反手在桌子上敲了幾下,敲出那一小截卡住的筆心,然後又依序將這些零件組合回去,最後再從鉛筆盒拿出一根新的筆心填入,自己修好。

「動作這麼慢,以前在安親班怎麼辦?」

「老師會拿解答本給我看,而且只有我可以看,其他人都不行!」他用炫耀的口吻告訴我,似乎那是他在安親班尊貴獨享的權力。

「老師,鳥是什麼部首?火部?鳥部?還是烏部?」阿凱直盯著第一個生字。

「鳥部。」

阿凱喔了一聲,終於正式開工,他在方格子裡,用蝸牛緩慢的速度,開始一筆一畫抄寫生字。我則盯著他的動作,無奈地聆聽那蝸牛緩慢爬過格子簿的聲音,沙沙沙沙。

沙沙聲響,很像粉蠟筆在紙上畫圖發出的聲音。幾個禮拜前,阿凱帶回來一張畫紙,那是學校沒畫完,帶回來完成的半成品。阿凱似乎很喜歡畫畫,因為當他打開粉蠟筆的盒子,我看見十二隻雄獅粉蠟筆東倒西歪,每根都被嚴格操練到剩下一小截、短短的。

那張圖畫紙上,畫了一間間黑黑的長方形,有兩排,看起來老舊,那是這個社區老房子。社區的入口,有一間特大的房屋,門口立著一塊紅色門牌,上面寫著「127號」,那是阿凱的家。我目光上移,畫紙上方是一抹淺藍色和深藍色所混搭出的天空,上面鑲著一顆紅紅滾輪的太陽。下面有一塊小小的綠色三角形田地,上頭站著一個火柴人,拿著鋤具,戴著斗笠,正照料一大片地瓜葉。

看得出那個火祡人就是他的阿嬤,線條微彎,是阿嬤挺不直的駝背。似乎在阿凱眼中,這塊地就是阿嬤每天上班的地方。每天傍晚,西邊還垂掛著晚霞,阿嬤就會穿上膠筒鞋,戴上斗笠,用一根長竹竿編制的杓子,從水溝裡舀水,澆灌她的地瓜葉。

忽然,我看見阿嬤身後,畫了一隻四條腿的巨獸。

「這是小黃?」我指著,問他。

阿凱點點頭,他神情專注,正在幫小黃塗上顏料。

「這……怎麼這麼大隻?」我質疑。

因為這一頭巨獸,體型有一間屋子大,正凶惡地對著司令家吠叫。小黃原本是隻野狗,常來這個社區餿水桶找食物吃,阿嬤覺得可憐,便拿一條粗繩,綁住小黃,拴在自家門口,每天由阿凱用剩飯菜餵養。久了,小黃竟開始會認主人,於是,小黃變成了阿凱的小跟班,跟著阿凱到處跑。

阿凱每天不是跟司令打戰鬥牌,就是騎著那輛沒有腳架的腳踏車,四處閒逛。他騎到哪,小黃就跟到哪。阿凱騎去很遠的地方,小黃也都跟去。有時阿凱為了測試小黃的忠誠度,會故意騎很快,把牠遠遠甩在後面,但過不久,小黃還是跟了上來。阿凱看著小黃氣喘吁吁的吐舌模樣,覺得牠是世界上最忠誠的跟班。

「我有這麼聽話的手下,司令,你有嗎?」阿凱故意跑到他前面炫耀,然後一溜煙跑掉。

還沒上安親班前,他每天騎著車到處逛,逛到黃昏,就去菜園找阿嬤。他匆匆拋下腳踏車,腳踏車倒在地上,後輪兀自轉著,像迎風轉動的風車。阿凱則蹲在旁邊,看水溝裡的水舀起,然後澆灌在那一大片地瓜葉上。後面,小黃默默趴在一側,像忠心的侍衛隊長,隨時等候差遣。

阿凱就這樣跟著阿嬤,小黃則又跟隨著阿凱,一位老人、一個小孩、一條狗,三人的生活,就這樣串成了一條線,緊緊連在一起。直到有一天,司令突然出現在他面前。

「我的不只聽話,而且很威武!怎樣?」不知何時,司令身邊多了一隻哈士奇,每次遛狗時,都會故意繞到小黃面前。那高壯的骨架,灰蒼蒼毛色,一雙兇惡的眼神,別說小黃看了害怕,連阿凱自己都倒退三步。司令總是吹捧家裡一大堆牛肉、羊肉、雞肉的狗罐頭吃不完,然後問阿凱,小黃都吃什麼?

「該不會每天都吃地瓜葉吧!哈哈哈……小狗都吃素,可以上電視!」司令大聲嘲笑。

阿凱低著頭不說話,急忙把小黃拉得老遠,因為他知道自己又敗下陣來了。

「這麼大隻,」阿凱回答:「是因為小黃長大了,準備要生好幾隻小小黃。」

我心裡清楚,躲在小黃膨脹誇張的身軀後頭的,其實是這是阿凱的補償心理,他應該是透過這種儀式,懷念他的那兩隻小小黃。我確實看到在小黃的後面,緊跟了兩隻小小黃。小小黃畫得特小,而且牠們的額頭、身體、尾巴、四肢,都塗上了一抹淡淡、還沒長大的蠟黃色。那抹蠟黃色是他記憶中小小黃的顏色。

「小小黃後來有找到嗎?」

阿凱沒有回答,只是搖搖頭。

小黃後來生了,阿嬤搖搖頭,家裡無法養這麼多隻狗。她趁著阿凱不在家,悄悄將兩隻小小黃送給了來載運餿水的阿好嫂。阿凱放學回家找不到小小黃,哭了幾次,也鬧了幾次,後來不哭不鬧了,因為他想起那位阿好嫂是附近開卡拉OK餐廳的,家裡似乎還養了幾頭豬,每天才會來這社區載餿水。

於是,那陣子傍晚,他一回家,就騎著腳踏車,到處傾聽搜尋,哪裡有傳出卡拉OK唱歌聲,他就往那邊騎,希望能找到阿好嫂的餐廳。阿凱討厭阿嬤,因為她不了解小黃,她也一定沒聽過小黃找不到小小黃,半夜從喉嚨發出的那種低沉嗚嗚聲。

那一天,我不知道他到底騎了多久多遠,我只記得他到八點半才過來補習,他滿臉污垢,頭髮也被風吹得亂翹。那是他第二次遲到,我對他的灰頭土臉印象深刻。只是今天不知道怎麼了,阿凱又遲到了,這已經是他第三次遲到了。

「老師,媽是什麼部?女部?還是馬部?」他的問題像一把剪刀,剪斷了我的思緒。

「當然是女部,怎麼會是馬部?」

「司令的媽媽沒跟他一起住,只有假日的時候才從台北開車下來找他,而且都跑很遠,」阿凱一臉平靜,像秋天的湖面,沒有起任何漣漪:「而且,我媽媽離開後,也都沒有回來,應該也是搬到很遠的地方……」

他輕描淡寫的樣子,好像描述一個原本不存在的角色,媽媽對他而言,只剩下一個十三劃,常常在作業本上抄寫,一遍又一遍,沒有實質意義的生字。連司令那種假日才見面的媽媽,對他而言,可能都是一種奢求。

「生字我寫完了。」他伸了個懶腰。

忽然,阿凱捧起一個小玻璃瓶,略帶興奮的口氣說:「老師,你看,這是什麼?」

我往玻璃瓶一瞧,小小瓶子裡面裝著一隻黑色、體型瘦弱,奄奄一息的獨角仙。我還沒回答,他喜孜孜地說:「這是我剛剛去很遠的地方抓到的,我抓到兩隻,老師,這一隻看起來比較強,給你養!」

他把玻璃瓶高高舉起,推到我的面前,眼睛不斷閃著異樣光芒。

看到阿凱那麼認真的雙眼,我開始暗自擔心,他該不會是想用這幾隻野外抓來的瘦弱獨角仙,去跟司令那隻身價二千八百元的「長戢大兜蟲」決鬥吧?

難怪幾天前幫他複習自然時,講到昆蟲這個章節,阿凱似乎特別有精神,尤其對昆蟲的結繭和變態,相當著迷。他那時還問:「老師,為什麼這些昆蟲要結繭、變成蛹?」

「因為……」我當時想了一下,嘗試用阿凱可以理解的方式來解釋:「外面的世界對牠們不好,他們要變成蛹,在裡面練武功,等他們從蛹出來後,就會變大俠,能夠對付外面的世界了。」

阿凱把玻璃瓶放下,說:「老師,還有喔,你看我的秘密武器!」

他從口袋掏出一個小瓶子,瓶底鋪著一層腐土,裡面裝著一隻幼小、乳白色、足肢和身體都蜷縮在一起的雞母蟲。瓶口,有一張紙卡覆蓋這隻獨角仙幼蟲,是那張「進化的繭」魔法卡。

「坐我後面的同學偷偷跟我說,這樣長大脫殼的蟲很強喔,」他一臉喜悅:「應該可以把司令那隻揍到挫屎!哈哈!」

很顯然,阿凱和司令的戰火,已經從戰鬥牌、四腳侍衛、一路延燒到甲蟲的對決。我一邊收拾桌面,一邊在想,該怎麼勸阻這種瞎盲式的奮不顧身。我抬眼,八點五十二,所剩的時間卻不多,今天還必須幫他複習「兩位數除以一位數」的直式計算。

從抽屜拿出一疊計算紙,我劃了一條長長的除法符號,裡面寫二十九,外面寫上七。

「阿凱,我們今天要玩一個『神箭手』的遊戲…」阿凱的邏輯能力很差,不能對他講解複雜的演算,我只能試著將數學計算程序包裝成一個故事。

「看到這船沒有?船裡躲著二十九個敵人,我們這邊有七個神箭手。聽好了,因為我們都是神箭手,所以出手一定要百發百中,懂嗎?我們要算一下,最多可以射幾箭……」

「七三?」我問。

阿凱側頭想了一下,說:「二十一!」

「很好,七三就是,叫七個弓箭手,每人射三箭。那麼總共射出了多少箭?二十一箭!二十九個人射掉了二十一個人,所以,還剩下八個敵人。」

「七四?」

「七四……」阿凱又停頓了幾秒:「二十八!」

「二十九減二十八,還剩下一個敵人。那……七五呢?」

「三十五!」阿凱大喊:「阿,超過了,射太多箭了!!」

我點點頭:「你現在知道了吧,我們最多只能下令四回,叫每人射四次箭,所以在船頂寫四,在敵人下面寫二十八,二十九減二十八,剩下一個敵人。」

「老師,剩下的那個敵人,會跑回去告訴他們大頭目!」

「沒關係,有氣量的大俠都會放他們一條活路。」

「喔,原來這樣…」

我又在計算紙上寫下好幾道題目,一道接一道,佈滿了整張計算紙。放眼望去,一道道的題目,像赤壁浩瀚江面上一艘艘的東吳船隻,在迷濛大霧中,正等待曹軍射箭過來。過不久,果然颼颼聲響起,漫天的箭羽,阿凱下令神箭手朝船上的敵人不斷放箭。就這樣,阿凱不斷下令、下令、又下令,直到船上接了滿滿的箭羽。這時,牆上的鐘剛好指著九點十七,一個小時的補習時間也剛好結束。

我揮揮手,告訴阿凱今天就到此為止,拿給阿凱一張測驗卷,要他回去把裡面的練習寫完,明天交來。阿凱喔了一聲,點點頭,拿了測驗卷,收起裝雞母蟲小瓶子,喊聲老師再見,下樓離去。

我跟往常一樣,看著阿凱轉身、下樓、開門、離開。忽然在轉角處,他的手提袋勾到樓梯把手,嘩一聲,裡面東西全都撒了出來,課本、自動筆、生字簿、雄獅粉蠟筆、圖畫紙散落一地。

那瞬間,我看見那一張「時間機器」魔法卡,竟黏著圖畫紙上的兩隻小小黃,我才明白,那是一種期盼,希望時間機器的指針能夠逆時而轉,讓時空回溯,回溯到過去,回溯到事情未發生前的那一刻。

另一張「魔術帽子」,則被夾在生字簿裡,那一行十三劃的「媽」字上面,我知道,牌卡上那一副白色絲質雙手,在聚焦燈的照耀下,想從黑色魔術帽變出來的,不是鴿子或兔子,而是一張逐漸模糊的顏臉,和多年不曾中斷的思念。

我忽然懂了,阿凱不是不懂戰鬥卡,其實,他才是最懂戰鬥卡的厲害高手。

晚上,我閉著眼睛躺在床上,卻難以入眠。今晚的夜,異常的平靜,朦朧的月光從窗外灑進來,更添增了一分靜謐的感覺。

而我還一直在想,那隻蓋著「進化的繭」魔法卡長大的雞母蟲,會有什麼不一樣?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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